经典咏流传:苔花如米小 也学牡丹开
每日经典聆听最美好声音
苔/袁枚
白日不到处,青春恰自来。
苔花如米小,也学牡丹开。
各有心情在,随渠爱暖凉。
青苔问红叶,何物是斜阳?
“何当共读香芸帙,最是诗情画意时。”喜马拉雅的听众朋友们,大家新年好!祝大家新春如意,万事吉祥!
我们在这新春之际,其实还在新年里,讲一首今年春节爆红的一首小诗,那就是袁枚的五言小品——《苔》。诗云:“白日不到处,青春恰自来。苔花如米小,也学牡丹开。”
以前这首诗几乎不为人所知,当然今年春节之后,因为《经典咏流传》的这个节目,因为乡村小学老师梁俊和他学生们的演绎,一下打动了所有的中国人。那首音乐作品的演绎也是非常非常的棒,我个人也非常喜欢,感觉是真正抓住了袁枚这首小诗的精神的精髓。“白日不到处,青春恰自来。苔花如米小,也学牡丹开。”(郦波老师唱这首歌)实在是太棒了!
当然,我个人看到这个节目和这首小诗,既觉得欣慰,又觉得有些遗憾。欣慰,是我的师兄康震老师,参与了这个文化节目的诗歌点评;而遗憾,是这个节目的创意,其实最早是我和王黎光(王黎光,男,1961年11月生,汉族,黑龙江农垦人。1991年7月入党。1978年8月参加工作,中央音乐学院作曲专业大学毕业,一级作曲博士生导师。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,中国电影音乐学会会长,北京市文联副主席。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。现任十三届全国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委员,中国音乐学院院长、全球音乐教育联盟主席。)老师——中央音乐学院院长,在《耳畔中国》的时候,我们在探讨如何用电视节目的形式,把古诗,尤其是那些精短的小诗,通过现代音乐作品和诗歌再次表现的方式来演绎出来。那么因为种种原因,我没能参与后续的创作,确实倍觉遗憾,尤其是看到这首《苔》,因为它是袁枚——随园主人在随园中的创作。
说起“随园”,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称康震老师为师兄的原因和道理所在,因为我们都是在随园中求学成长起来的一代学者。当然,康老师在随园求学的经历是两三年,读博后期间,而我在随园则近30年了。学于斯,长于斯,对随园的感情,真是一言难尽。
随园,作为我们南京师范大学的校园,曾经一度被称为是东方最美丽的大学校园,因为它就是袁枚曾经的私家园林。当然为什么它叫做 “随园”,是因为随园是江宁织造的府宅。这一下不得了,又和《红楼梦》文化的起源息息相关。当然,学术界就此还有一些争议。
曹(曹雪芹)家被抄家之后,继任的江宁织造是隋赫德。很清晰地记载,隋赫德也就住在随园,那么这个原来应是曹家的府宅就变成了隋赫德家的府宅,所以当时称之为“隋宅”,这个“隋”是姓隋的“隋”,也就是“隋唐”、 “隋帝国”的这个“隋”。但是袁枚后来33岁辞官不做,在江宁买下隋家旧宅,便改“隋”,姓隋的“隋”为“随”,随遇而安的“随”,取“随缘”,人生随缘之意,将这片著名的江南园林重新构造,命名为“随园”。
后来到了民国时期,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女子大学,也就是我们学校前身之一的金陵女子学院,1913年在南京筹建,一开始买的是莫愁湖附近的李鸿章的故居,但因居地偏狭,无法构建校舍,后来在1915年正式开学之前购买的袁枚的故居——随园,作为金陵女子学院的校舍所在。后来金陵女子学院和我们学校另一个前身——三江师范学堂,也就是后来的两江师范学堂,曾经改名,又改名叫南京高等师范学校,都并入了国立中央大学。那么建国后呢,54年院系调整,国立中央大学又被拆分为现在的东南大学、南京大学、还有南京师范大学。也就是原来的金陵女子学院和三江师范学堂的那一部分,又重新回到了随园。所以我从读本科开始,一直到研究生、博士生、博士后、留校任教,然后做教授,整整将近30年的时光里,一直都徜徉在随园主人,也就是袁枚写下《苔》这样的经典小品的随园的怀抱里。所以作为随园的一份子,看到随园主人袁枚的这首《苔》,一下子传唱大江南北、神州各地,心情真是万分的激动。
那么袁枚为什么会写这样一首精致而可爱的五言小品——《苔》呢?首先提醒大家值得注意的是,“苔”这个字是多音字,既读tái,也读tāi。客观存在的,像“苔藓”,还有像叶绍翁的《游园不值》,“应怜屐齿印苍苔”,这都要读作tái;而和人有关的,比如说“舌苔”,那就要读作tāi。这种异读现象,我们在诗歌讲读中经常提到,中国的音韵学、训诂学之所以发达,就是因为汉语的语义、语音的丰富性所造成的。
那么“苔”,既然是指的客观世界里的苔藓、苔花,尤其是“苔花如米小”,也就非常明了了。苔花开花的时候,尽管只如同米粒般那样大小,但它没有自卑、没有沮丧、没有怨恨,更不会低头,它会照样学着牡丹的样子,昂然怒放,静静地散发属于自己人生的美丽,燃烧属于自己人生的快乐,实现着人生的价值。
所以你看现在为了鼓励更多的女性,投身社会公益服务,像妇联和文明办都有一种专门的评奖,叫做“女性公益苔花奖”。所以我说梁俊老师和他的学生们的音乐演绎,不论是乐曲还是歌词,尤其是现代诗的演绎,实在是精彩至极。“如果没有那次眼泪灌溉,也许还是那个懵懂小孩。溪流汇成海,梦站成山脉,风一来,花自然会盛开。”写的是,实在实在是太精彩。
后来媒体纷纷报导的时候,用了一个很煽情的题目,也非常诗意的题目《一首孤独了三百年的小诗,一夜之间,亿万中国人记住了它》。那么为什么会是一首孤独了三百年的小诗呢?而随园主人袁枚为什么又会关注到如米小的苔花盛放呢?这就和袁枚自己的人生经历、人生境界息息相关。
我们知道,袁枚在清代诗坛可谓是一代宗师。但是他在18世纪的所谓雍正、乾隆朝当世,虽风光一时无两,可也饱受争议。其实就袁枚的一生来看,他自我的精神品格与文化品性,其实是不被当时、当世的主流价值观所认可的一种。严迪昌先生《清诗史》里(严迪昌(1936~2003)上海人。中共党员。1959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。历任南通师专中文科教师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著名的清诗研究专家。),评价袁枚的个性说,总结起来就是一个词儿,叫做“不耐”,就是不耐烦的意思。说他不耐烦学书,字写得很糟糕;不耐作词,嫌作词必依谱而填,不耐声韵格律的束缚,所以一开“性灵中派”;不耐烦学满语,所以乾隆七年任庶吉士的时候,以习满文不合格,最后被放任知县;甚至最后这种不耐烦发展到极点,不耐仕宦,不耐官场生活,主动放弃仕途。看透世情,辞职归隐时年仅33岁。
所以在当时的士大夫眼中,袁枚其实是一个异类。当然袁枚其实是在辞官归隐之后,才将这种异类的气质和表现发挥到了极致。比如他33岁辞官归隐之后,就买下了隋赫德的故宅,然后将之花巨资重新修葺,构建为江南名园,也就是“随园”。但是紧接着袁枚做了一件让世人瞠目结舌的事情,他命人将他美丽随园的围墙全部拆除,使之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私人全开放式公园。让当时南京的市民,乃至来自全国各地的人自由地进出随园,变私家之美景为天下共有之美景。
接下来在这天下共有的美景中,袁枚首先展现的是他作为美食家的风貌。他不惜重金,广求名菜、名谱与名厨,在随园中大展美食的诱惑。而且每有美食名肴,便于荷花池畔、消暑亭中与友共饮、共食之,一时间惹得天下瞩目。袁枚因此而做著名的《随园食单》,一时间风行天下。袁枚一变而为畅销书作者,各种畅销作品不停地问诸于世。据有人统计,他每年的畅销书版权收入、出版收入就达四千两白银之多。
在成功的市场运作之后,接下来袁枚才是让所谓传统的士大夫阶层大跌眼睛的时候。他于诗文的创作与主张标举“性灵”,成为清代“性灵派”的一代宗师。所谓“独抒性灵,不拘格套”,像他这首《苔》,五言小诗,你看第一句“白日不到处”,要按照严格的格律来看,上来就是五个仄声,完全出人意料。所以当时的守旧派文人就像今天的自留地诗人一样,说他“以鄙俚浅滑为自然,尖酸佻巧为聪明,谐谑游戏为风趣,粗恶颓放为豪雄”,就是说他不守格套、不守规矩,甚至说他“以淫女狡童之性灵为宗”,最后是“倡魔道妖言,以溃诗教之防”,简直上纲上线,视之为魔。为什么呢?是因为袁枚不仅倡导以性灵为宗,以抒发性情为创作宗旨,而且他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,第一次在随园中收女学生、收女弟子,这在中国古代社会简直就是开天辟地。所以我个人觉得金陵女子学院后来把校舍选在随园,这也是冥冥中天注定啊,是最好的一脉相传、薪火相传。可是在当时的时代,在守旧文人的眼中,袁枚居然公开收女学生、女弟子,在守旧的自留地文人的眼中,这就是“魔道妖言,溃诗教之防”啊!
所以我曾经在岳麓书院讲学的时候,提到过一个很有名的传说,岳麓书院,我们知道是天下四大书院之一。据说当年袁枚到长沙讲学,因慕岳麓书院之名,要来拜访岳麓书院当时的山长罗典(罗典(1718-1808),字徽五,号慎斋,湘潭人。乾隆丁卯(1747年)举乡试第一,辛未(1751年)进士,授编修擢御史,历官鸿胪寺少卿。归主岳麓书院讲席二十七年,卒祀乡贤祠。著有《凝园五经说》及诗文集。)。罗典也是著名的学者,但是理学大师。罗典因袁枚招收女学生,教女弟子写诗,就和当时的保守文人一样,视袁枚为异类。认为袁枚作为老师是乱了学规,拒绝见他,而且还在门上写了一副对联“不为子路何由见,非是文公请退之”,太棒了!子路名仲由嘛,“不为子路何由见”,而韩愈、韩文公字退之,所以“非是文公请退之”,精彩之至啊!袁枚看了之后也哈哈一笑,不以为忤,虽被罗典拒绝,但自己自由自在地在岳麓山遍览名胜。而当时岳麓书院的许多学生,慕袁枚之名,跟随他在岳麓山中畅游,袁枚与他们讲学论道,才学思想深为众弟子折服。袁枚离开的时候,手书杜牧的《山行》托人转给罗典。罗典展开袁枚手卷一看,诗云:“远上寒山石径斜,白云深处有人家。停车坐枫林,霜叶红于二月花”。罗典细读数遍,当时心下不觉惭愧。袁枚非常聪明,故意漏掉了“爱”、“晚”二字,是在善意地劝诫与批评啊!所以罗典在袁枚的感化之下,幡然醒悟,遂将这个岳麓书院山上,岳麓山上的“红叶亭”,原名为“红叶亭”改为“爱晚亭”——这就是岳麓山上著名的“爱晚亭”亭名的由来。当然,也有学者考证说这是张冠李戴。是“毕冠袁戴”,是将改爱晚亭名字的毕沅的事迹,(爱晚亭,位于湖南省岳麓山下清风峡中,亭坐西向东,三面环山。始建于清乾隆五十七年(1792年),为岳麓书院院长罗典创建,原名红叶亭,后由湖广总督毕沅根据唐代诗人杜牧“远上寒山石径斜,白云深处有人家。停车坐爱枫林晚,霜叶红于二月花”(《山行》)的诗句,改名爱晚亭。)放在了袁枚身上。
当然不论怎样,袁枚收女弟子、收女学生,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特立独行,如今看来,确有伟大的先行意义,但在当时却被主流所否认、所诋毁,甚至所鄙夷、所污蔑。所以你就会明白袁枚为什么是袁枚,他为什么会写出《苔》这样的性灵小品。
苔/袁枚
白日不到处,青春恰自来。
苔花如米小,也学牡丹开。
各有心情在,随渠爱暖凉。
青苔问红叶,何物是斜阳?
“白日不到处,青春恰自来”,哪怕你们所谓的阳光照不到我身上,我也有我自己的一米阳光,有我自己的光彩青春。而且一句“恰自来”是那么地欢悦,那么地轻松自在,完全不被环境所左右,不被所谓的主流、所谓的别人的价值所左右。这种自由自在、自去自来是何等的潇洒、洒脱与飘逸啊!所以接下来的“苔花如米小,也学牡丹开”,那种自信、那种昂扬、那种自得之乐,才会引发人在心灵深处的会心一笑。所以这叫什么呢?这就叫人生的志趣。
当然,这种志趣中已经隐含着一种别样的情趣了。但是袁枚觉得还不够,又专门写了一首更体现志趣背后情趣的小诗。所以,其实这首《苔》是一首组诗,它有两首作品,也就是袁枚同时创作了两首作品。我们所现在熟悉的这首“白日不到处,青春恰自来。苔花如米小,也学牡丹开”,其实表现的是一种志趣;而它第二首呢,其二就更有意思了,典型地表现了一种情趣。
其二云:“各有心情在,随渠爱暖凉。青苔问红叶,何物是斜阳?”哎呀,这样写来就实在太有趣了。是说青苔和红叶各有各的心情、各有各的快乐,你的价值,你的快乐,并不能因为你的显耀、你的显目,就会对我的价值、我的快乐产生哪怕丝毫的影响。所以“随渠爱暖凉”,有人爱暖,有人爱凉,“萝卜青菜,各有所爱”。这个世界上甚至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,凭什么说你的价值追求就是伟大的,别人的就是渺小的呢?所以看似渺小的青苔问看似红艳、显耀夺目的红叶,说“何物是斜阳”啊?这一问,内容、内涵实在是太丰富,既可以是讽刺、反问,也可以戏谑,也可以是认真。你看你有你的阳光,我有我生命的光亮,太阳对你来讲很重要,对我来讲可能无所谓哦!所以一联“青苔问红叶,何物是斜阳”,细细揣摩让人忍俊不禁啊!
所以综合两首《苔》组诗来看,真是人生的一本教科书。告诉我们,人生的志趣与情趣缺一不可。既要有坚定的志向、强大的自信,此之谓志趣,又要有快乐的生活、幽默的姿态,此之谓情趣。
这就像我们曾经提过的陆游的名作——《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》,我们都熟悉他的“夜阑卧听风吹雨,铁马冰河入梦来”,但其实它也是一首组诗,也是同时创作了两首的诗。它其二诗云:“僵卧孤村不自哀,尚思为国戍轮台。夜阑卧听风吹雨,铁马冰河入梦来”,这是表现的什么,爱国诗人陆游的人生志向!但这首组诗的其一,就写的别有情趣了,诗云:“风卷江湖雨暗村,四山声作海涛翻。溪柴火软蛮毡暖,我与狸奴不出门。”因为这首诗我们才知道,原来伟大的爱国诗人陆游,也是一个“铲屎官”(铲屎官,网络流行语,意指给猫、狗铲屎的人类。爱猫人士将自己比作铲屎官,以表诙谐幽默气氛。多数用来指养猫、养狗者。),也是一个猫奴啊!一联“溪柴火软蛮毡暖,我与狸奴不出门”,是何等的生活情趣、何等的幽默姿态,可谓妙到毫巅!
所以陆游的《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》的名作和袁枚的《苔》一样,都必须组诗中两诗合读、相互参照、缺一不可。所以这就是人生的境界。就像我们讲过的辛弃疾一样,左手《破阵子》,右手《西江月》,人生的志趣与情趣,缺一不可。这就是随园主人和随园里的精神传承,这就是这首孤独了三百年的小诗,却一时间惊艳了亿万中国人的《苔》,这首美丽小诗的魅力所在。
愿每一种人生“随渠爱暖凉,各有心情在”!愿每一个你我“苔花如米小,也学牡丹开”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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